游千

10# Lilitu

-Blueneck

 

53

“你非要在我心情那么好的时候谈论那么扫兴的话题吗？”

孙翔裹着衣服坐在壁炉边上烤火，他皮肤温暖，内里却瑟瑟发抖。

黄少天不说话，坐在地板上，自上而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等到天彻底亮了，孙翔才去卧室里找黄少天，两人踩着几乎垂直的梯子爬上屋顶，上面是一个很小很矮的小阁楼，孙翔要蹲着才能钻进去，阁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面墙开了窗户。说是窗户有些勉强，那只是一条狭长的宽缝，没有玻璃，窗台很宽，偶尔有风吹进来，带着干净清脆的冬季气息。

孙翔坐到窗边，上午阳光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的风景，这扇窗户正对着高耸的群山，山下被青绿色的植被覆盖，山顶白雪皑皑。黄少天坐在他旁边，撑着头跟他一起看风景。

孙翔把手伸到窗外，干冷空气带走他的温度。

几分钟后，孙翔妥协了：“你继续说吧。我要怎么才能杀了你？”

“切断心脏主动脉。”黄少天把孙翔的手抓过来，在自己的左胸口比划了一下，“你从这里下手，应该可以的。”

孙翔抿嘴不说话。

黄少天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已经想好了，我那张身份卡你应该没扔吧？那张卡的材质和我的龙的鳞片材质一样，你可以直接用它杀死我。”

孙翔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模糊。

黄少天的声音很平稳，仿佛这些话早已想好很久了。

那些孙翔以为已经遗忘的陈旧记忆被猛地拉扯出来，在脑海里交替播放，带着跳跃的噪点，像一部漫长古老的黑白默片。孙翔闭上眼睛还能记起那些鲜活感受，带着真实的质感，这种致命的真实永远无法被时间消解，永远不会在河流的冲刷中褪去色彩。

那时的黄少天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睛里装满明亮的好奇，他对孙翔好奇，对世界好奇，对所遗忘的、所向往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干干净净像刚积好的白雪，会在孙翔睡着的时候偷偷捏孙翔的脸，会趴在孙翔的肩膀上问孙翔的名字。

那时的黄少天还不习惯被叫成“黄少天”。那时是冬天，很冷，云屏山的冬天跟这里很像，孙翔每天都想从黄少天的身边逃走，每天都会失败，每天都要被黄少天救回去。那时的黄少天依旧是孤独的，虽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总会隐约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不属于他的，孙翔也是不属于他的。孙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黄少天的时候，唯一拿走的东西就是那张写着“黄少天”名字的身份卡，后来的十年里，孙翔一直随身携带它，除了孙翔的记忆，它是唯一可以证明“黄少天”存在的东西。

孙翔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自己要亲手把它插进黄少天的心脏。

孙翔知道这意味什么，是“黄少天”杀死了SHF00141733-0810，是“黄少天”让SHF00141733-0810结束了生命，是“黄少天”抓住了SHF00141733-0810的灵魂，是“黄少天”承受了SHF00141733-0810的痛苦。

是黄少天。

孙翔用手背挡住眼睛，窗口吹进来的风如同锋利的冰刀。

孙翔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此刻，或许是可惜，或许是遗憾，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想让全世界听到他的叹息，他驯服了神，他降格了神，他的神正抓着他的手，温和耐心地一字一句教他——教他最快最狠最准的弑神的方法。

“孙翔，孙翔？”黄少天小声叫他的名字。

得不到回答，黄少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换了个明快的语气：“算了，我们不聊这个了，我们聊别的吧。”

孙翔不理他，黄少天晃了晃他的肩膀，用很兴奋的声音哄他：“你快看你快看，你睁开眼睛看一下嘛，外面下雪了！”

孙翔不听，觉得黄少天敷衍，要不要这么夸张，雪有什么好看的。可是黄少天聒噪兴奋的声音不像是装出来的。

孙翔心脏一软，突然想通了。

未来大概是没有雪的吧。

 

自这之后，黄少天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与死亡有关的话题。

他们在4-02呆了十天左右，中途黄少天短暂离开了两天，孙翔猜他又要去人类社会发泄恨意了。黄少天走之前特别提醒孙翔不要随便乱跑，天气太冷，山里很可能会有野兽出没。

但是乖乖听话那还能叫孙翔吗？黄少天离开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孙翔就穿好衣服出了门。他没想乱跑，只是想去消息灵通的地方看一看有没有黄少天的消息，报纸上电视上或者别人的谈论里，随便哪里都可以。

他们之前开过的那辆车停在山口外面，孙翔并不知道从4-02到停车处的路线，他当时睡着了，是黄少天把他抱回来的。孙翔随便找了一条看起来好走的路，断断续续翻了三座山，从白天走到傍晚，他到最后也没找到那辆车，但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一条荒凉狭窄的山间公路。

孙翔记下了周围的地形特征，防止回来时找不到位置，然后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山下走。

孙翔的运气很好，不到半小时就看见了一座还算热闹的小镇，街边有不少酒馆，他找了人最多的一间人钻进去，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不过他本来就不是来喝酒的，屋里没人注意到他，他飞快扫了一圈，直接走到报刊架旁边，拿了一份当天的报纸翻看起来。

这份报纸没有让孙翔失望。

头版头条是触目惊心的第四区玉江市电力网络和给水线路遭到破坏的消息。

玉江市是第四区最重要的几个中心城市之一，孙翔心跳加速，急切地去看具体的文字报道。他身后的几个人正在喝酒聊天，聊到了“SHF”“安置区”之类的熟悉词汇，孙翔立刻转移了注意力，装模作样地继续看报纸，其实在认真偷听人家说话。

“肯定蓄谋已久了，同时炸了上百个配电所，连地下的都炸了，中心城区都瘫痪了……”

“那可不嘛，这次的目击者可太多了，大家都看见是SHF动的手，这下安置区要爆炸咯。”

“安置区那种地方早该炸了，凭什么见过SHF的就要被特殊优待啊，你知道安置区每年的开销吗，都是军费里拨的，凭什么让我们交税养他们啊。”

“那可是重要的情报携带人员，厉害得很，可能把他们伺候好了，SHF就能自动送上门了吧？哈哈哈哈哈！”

孙翔偷听到一半，酒馆里本来放着娱乐节目的电视频道突然开始插播紧急新闻。

屋内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起抬头看着屏幕。

新闻里的实时画面一片混乱，街道上全是奔跑的人群，这让孙翔想起了黄少天来接自己的那天，安置区警报长鸣，当时安置区的场面跟现在新闻里的差不了多少。播音员严肃地说玉江市的城市生命线系统遭到了彻底的人为破坏，气电水等线路全线崩溃，环城立交和出城高速的主要节点也发生了多处爆炸，玉江市的城市功能已经无法正常运行，市政府下发紧急通知，建议市民迅速撤离出主城区范围，目前已经确定玉江市所有事故均为SHF00141733-0810所为，如有SHF00141733-0810的相关情报请立刻与警方取得联系。

除去紧急新闻反复轮播的声音，酒馆里落针可闻。

电视里残破的街道不是假的，倾塌的高楼不是假的，冲上天空的爆炸火焰不是假的。刚刚还说着风凉话的人齐齐陷入静默。

孙翔也跟着发呆了一会儿，听到播音员已经重复到第八遍的SHF00141733-0810时，孙翔突然回过神来。

他环视一圈，把所有人的脸挨个儿打量一遍，有的惊恐，有的紧张，有的难以置信。

孙翔哼笑一声，这声短促的气音在如此肃穆的环境中过于突兀，立刻有几道目光转到孙翔身上。孙翔把报纸放回去，忍着笑往酒馆门口走，走到一半实在憋不住，爆发的笑声彻底打破了屋内僵硬的气氛，他停不下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目光多半是愤怒和惊惧的，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变成怜悯和同情，他们大概以为孙翔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孙翔走出酒馆，门外的街道阳光明亮，行人神色匆匆，孙翔走在他们之间，依旧沉浸在快乐的余烬中无法自拔，他轻快地走到镇外的那条路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或短暂同行，留到最后的只有他一个，他沿着山路慢吞吞地移动，一想到酒馆里那些人的表情和言论，他又能笑上半天。

孙翔并不理解自己轻盈的快乐到底从何而来，或许真的疯了。

他明明应该跟其他人一样的，看到惨痛的画面会难过，看到可怖的敌人会畏惧，可是他现在确实无法与其他人感同身受，普世的道德观无法限制他，他甚至可以轻松地说服自己——反正我一年以后就要和你们说再见了，你们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早就两清了。

孙翔更加轻快自由，他可以客观地评价黄少天这次干净利落的袭击：短短几十个小时就把一座中心大城市搞到功能瘫痪，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完美突袭。

孙翔埋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山路上没有路灯，他几乎闭上眼睛全凭感觉继续前进，走着走着，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孙翔想都没想，转身搂住黄少天的腰，声音轻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你……”黄少天一时愣住，说出的话都没那么强硬了，“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啊，白天还好，晚上出来太危险了。”

孙翔理直气壮：“太想你了，出来接你啊。”

到底是谁接谁啊。黄少天在心里反驳，但没有说出来，他现在不想跟孙翔讨论这种无聊问题。

黄少天默默地打量孙翔的脸色。

黄少天本来是有些生气的，毕竟时间太晚了，山里不知道会有多危险，孙翔一个人摸黑走山路真的很挑战运气，而且他不知道孙翔是否看到了新闻、是否知道了一座城市的沦陷，他担心孙翔会在意，所以才让孙翔不要乱跑的。

可是孙翔根本没听他的，他老远闻到孙翔的气味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这里距离4-02有好几个小时的步行距离，黄少天不太相信孙翔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但靠近了一看，确实就是孙翔没错。黄少天又惊讶又后怕，已经打定主意骂孙翔一顿，可是被孙翔一抱，再看到孙翔开心的脸，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孙翔说：“走，回家！”

孙翔拉着黄少天的手，两人像饭后遛弯一样，肩并肩一起往4-02走。

他们的手十指相扣，黄少天扯着孙翔的胳膊前后摇了一下，孙翔很配合，用更大的幅度甩回来，黄少天被孙翔逗笑了，也被自己逗笑了，这种行为真的很傻，不过天这么黑，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再怎么傻也没人看得到他们。

黄少天还是好奇：“你怎么这么开心，下山之后碰到好玩的事儿了吗？”

“没什么，小事。”孙翔还在甩黄少天的胳膊，黄少天被他拽得路都走不正常了。

孙翔更加开心，大声说：“反正我已经不是人类了，你也不是SHF了，我们只是孙翔和黄少天而已！”

他的声音在幽静空旷的山谷里回荡，他似乎想邀请整个沉默无趣的世界都来分享他奔放尽兴的快乐。

他们摸着昏暗一路向前，慢慢走到更加漆黑的地方去，这个夜晚是平凡的，脚下的路也是平凡的，他们穿越冬季的干冷空气，穿越复杂冗长的人情和人性，像一场星星陨落，又像一场太阳升起。

他们一点儿也不赶时间，这只是黄少天和孙翔的一个普通夜晚，像这样的夜晚他们还有很多很多。

黄少天笑起来，也大声说：“对！能遇见你真是太好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