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千

11# it's dark, it's cold, it's winter

-Sleepmakeswa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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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长夜升起一轮圆形的白色光斑，黑色背景悄声碎裂，周围的一切亮如白昼，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告诉他：当你从昏迷中醒过来，当你有意识地再次见到这个世界，你或许会与它拥抱，你会忘记痛苦和憎恨，你会拥有全新的生活，你会失去一切，你会重获新生，你被打碎重组了，但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世界爱你，而你爱我。

回廊将不再拥有“黄少天”，“黄少天”三个字成为每个SHF的禁语，偷偷说是可以的，但一定不能被本人听到，不然很可能被暴打一顿躺在医疗仓里三天三夜出不来。他们只能称呼黄少天为“0810”。

不过这项不成文的规定并没有太大的遵守空间，因为很少有人能见到黄少天，黄少天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经常出现在大家面前，这对彼此都是一种保护。大家都知道黄少天的情绪不稳定，默认了不去打扰，即便是好心的探望也不可以，只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偶尔会聊到黄少天的话题，声音很小，即使知道黄少天不会出现也会本能地谨慎起来，方锐还会现身说法，说自己差点死在黄少天手里，当然其中有很大的夸张成分。

黄少天已经醒过来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里，他只“正常”了五个小时，是他刚刚从医疗室的安定喷雾中清醒过来的第一个五小时。

那也是他第一次昏倒在医疗室的安定喷雾里，这种喷雾的主要作用是麻痹患者，减少痛苦，黄少天以前从来不用，他不喜欢意识被夺取的感觉，就算受再重的伤也不愿接受安定剂的控制。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一次使用安定剂竟然是在这样失控的场合下，他甚至在喷雾中强撑了十分钟才陷入昏迷。喻文州蹲在他身边，一直没有叫出他注册于人类社会管理系统的名字，所以他没有发疯，只是警惕地瞪视着喻文州。他们对峙许久，似乎谁都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也很难判断自己将要做出事情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直到喻文州清晰且温和地喊他：“SHF00141733-0810。”

这像一句赌对了的咒语，骤然剖开了昏沉的阴云。

黄少天微微一愣，好像想说些什么，在人类手里他从不说话，语言对于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曾经轻盈跃动的质地。他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如释重负，目光变得清晰与茫然，像雨过天晴，眼中的微弱光芒几乎是流下眼泪的前兆，连同绷紧的身体也软化下去。他所有的无形防备全部收了起来，那些强撑的戒备与敌意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毅力，他再也撑不住哪怕一秒了，顿时目光涣散、视线失焦，几乎瞬间陷入了安定剂带来的深沉昏迷中。

黄少天睡了两个小时，再醒来时思路清晰，精神状况也在安全指标以内。当时他身边只有喻文州和张新杰，他躺在净化与疗愈功能的透明舱体中，睁开眼睛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救他们。”

他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气息不稳，说上几句就要停下来调整呼吸，他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讲述了他所知的全部信息，或许是身体状况太差，也或许是说出的话过于刺激情绪，期间好几次停住，每次都要沉默很久才能继续讲下去。他先讲了FIGURE的存在，讲了人类改造基因的实验，讲了SHF的进化与觉醒，又讲了过量辐射的测试、人类激活死亡区的计划——人类不再甘愿停留在干净的生存区中，他们正在积极地寻找克服辐射和能源再生的办法，试图重新将死亡区划入活动范围，死亡区已经不安全了，人类妄图重新拥有完整的这颗星球。

黄少天说完这些，又停留了很长时间，最后，他报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坐标，轻声说：“这是FIGURE的基地坐标，里面有几千个同伴……我要救他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在喉咙中，他又昏睡了过去。

这是他十五天以来唯一清醒的五个小时。

黄少天带回的信息很重要，喻文州整理后移交给了情报组，后者第一时间列出了需要核实和细究的几个问题，准备等黄少天醒来后再仔细询问，却没想到再醒来的黄少天精神状态极其糟糕，他过度敏感，很难正常沟通，精神稳定值几乎降到谷底，对每个试图接近的人抱有巨大恶意。张新杰说这个阶段的黄少天应该避免任何刺激，建议直接隔离。

这似乎也是黄少天想要的状态，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房间安全等级调到最高，除某几个人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法进入，同时也切断了房间中所有的监控线路，他不想被别人以上帝视角注视。

他经常不开灯，屋中一片漆黑，空气中漂浮着投影的幽幽光芒，他以前从来不喜欢看任何与人类相关的东西，但这段期间好像着魔了一样，他反复调出人类历史资料，从一千多年前开始看起。这些资料都是由人类整理出来的，是站在人类立场以人类视角的书写，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都不吝于透露出高高在上的对于人类文明发展的赞美，黄少天经常看着看着就冷笑起来，投影变换的光芒映射在他的脸上，这让他看起来格外阴森且阴翳。这种行为说不上是自虐，反而会刺激出黄少天许多报复性的快感，他喜欢看资料中几百年前的人类对未来侃侃而谈，喜欢看过去人类的不切实际的展望，每听到人类说起以后的繁华，黄少天都会涌生出神明般居高临下的嘲讽与怜悯——你们说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我站在你们口中的“未来”，我知道你们说出的都是空谈，是镜花水月的泡沫，是一无是处的妄想，是冠冕堂皇的笑话，你们的世界不会如你们所期盼的那样越变越好，它早就被你们毁了。

几百年前的全球瘟疫是黄少天最喜欢看的一段人类历史，百看不腻，他喜欢资料里空洞冰冷的人口死亡数字，也喜欢字里行间描述的政权崩塌经济崩溃，他喜欢人类社会的巨大倒退和人类文明的轰然破裂，更喜欢人类的慌乱和后悔、人类的脆弱与祈求，他喜欢看这段历史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词汇，无论是毫无情面的数据图表，还是悲痛欲绝的影像资料，他不挑剔，他都喜欢，他发自内心地沉迷于复盘人类几百年前的伤疤与血泪。

黄少天如此状态持续了近一周时间，每天心情倒是很好，甚至处于癫狂的边缘，他爱上了人类过去的高傲与愚笨，也爱上了自己跨越时间的嘲笑和批判。他活在糟糕历史的幻影中，只能从这样直白粗陋的情绪中汲取他想要的温暖和满足，以填补内心被巨大恨意劈开的深沟与低谷。他在逃避也在自救，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一周之后，黄少天终于打开了人类与SHF交叉重叠的那段历史资料。在高级生物研究所的发布会全球直播中，人类激动且骄傲地对这颗星球的每一个生物宣布：我们研究出了全世界最完美、最智能的物种，它们将与我们共同开启一段崭新的耀眼的人类文明新篇章，它们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同伴，是我们孤独中长明的星辰，是我们痛苦时永在的光辉，它们将陪伴我们走向或漆黑或明亮的人类未来。

黄少天面无表情地将这段激情澎湃、热情洋溢的演讲看了五遍。

抬起头的时候泪流满面。

tbc